2015年1月29日 星期四

〈斑馬、斑馬〉

小茹很早就發現,她的下課時間和其他同學相比,好像來的特別長,特別是今天。她寧願老師漏看一次時鐘,同學集體耳鳴,也不要聽到下課鐘聲響起,最好一直一直無止盡的上課。她好喜歡看著老師的洋裝裙襬,握著粉筆的手勢,最好從來沒有下課這一件事情。


這一陣子同學們玩躲避球玩的特別盡興,比賽開始時沒多久,她總是佯裝自己被擊中了,學會早早離場,盡責在場邊為同學們加油吶喊,一邊慶幸還好自己躲的夠快,接下來的比賽裡,班上的男孩子們會越來越使力,被擊中的人叫的越大聲,大家笑的越大聲,她不想當最後留在場上的人。


午餐過後當大家奔向躲避球場,小茹一個人輕輕靠在鳳凰樹下,這棵樹好老、好老了哦!那天爸爸來參加園遊會時不是說過了嗎?小時候的爸爸,總是和同學兩個人一組,在樹下撿了許多蟬殼到廟程前的中藥行裡面賣,每次從中藥店走出來,身上都帶有一股迷人的香氣。小茹仰起脖子看著天空,有些鳳凰花等不及先開了呢。對了,這麼說起來,爸爸也有小時候?他也會像那些男孩子一樣拿起球,往對方身上狠K嗎?昨天晚上從客廳傳來的匡啷聲,小茹緊緊拉著棉被,摀著耳朵不敢睜開眼,用媽媽教的數字歌哄自己入睡。媽媽也有小時候嗎?


微風輕輕的吹拂,小茹累積了昨夜一整晚不敢睡覺的睏意,午餐過後的喧囂吵鬧聲逐漸安靜了,午睡鐘聲響起,總會有人發現自己不在座位上睡午覺,不過沒關係,她已經跟老師說了,肚子痛要去保健室躺著休息,沒有人會發現她在這裡。


一個人安靜的待在教室外面,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有點像三年級那一次的戶外教學,回程上她將頭靠在車窗,用眼睛追著車子跑,捨不得太陽太早下山,就連平時不喜歡的遊覽車氣味也不那麼討人厭了。看看手錶,再四個小時就快要放學了,現在的心情,有點像那時候,這是小茹第一次曉得,希望時間走慢一點的心情,也有快樂和難過的差別。


小茹踢著小石頭的聲音在長廊迴響,她從來沒有跟別人說,自己不太喜歡這座小花園裡的動物雕像,甚至感到有點害怕。大猩猩身上掉漆的色料,還有每隻動物眼裡嵌著的玻璃眼珠。啊!不知道有多少同學淘氣的想挖眼珠出來咧?想到這,小茹呵呵的笑了。不過下一秒立即想到高年級的謠傳,聽說這些動物們半夜十二點會起床散步!「真的啦!我騙你幹嘛?」高年級們相互推擠、搔癢著,這一段話傳進了低年級耳裡,成為了一道可怕魔咒,不過無論魔咒多可怕。除了小茹外,只有小花園裡的大猩猩、獅子、河馬與班馬和她作伴,現在的學校,好安靜。


小茹努力踮起腳尖,看著斑馬的眼睛彈珠,裡頭有像波浪一樣的條紋,她來回溫柔摸著班馬的背,抓著耳朵試著找尋施力點,用盡全身力氣攀爬,她不在乎髒了裙子一角,反正媽媽今天不回家。從班馬背上望出去的世界好不一樣,老榕樹低垂的氣根,像是正在靜靜的在為小花園掃地,校長最愛的玫瑰花開的更茂盛了。「斑馬、斑馬,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回家」,鐘聲就要響了,全世界都要起床了,小茹趴在斑馬上輕聲說著,像許下天下所有的願望時一樣,那麼輕,那麼小心。

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白千層〉

「白千層─常綠大喬木樹幹呈褐白色,樹皮褐色或灰白色,有彈性,鬆如海棉,每年木栓形成層向外長出新皮,將老樹皮推擠出來,但老皮仍然層次分明地一層貼著一層留在幹上,小孩子常剝取把玩或當橡皮擦。」

    等年少的母親發覺過來,身上早已套了好幾件衣服。磨損、破洞、沾染汙垢的,在裡頭的衣服她總不敢穿得太好,最外頭的那件則盡量穿的亮麗。身上總穿著薄薄幾件長袖,人們只當她怕日頭曬在皮膚上火燒的疼痛,怕新娘黑肉底歹看,有太多理由可為即將嫁入這小村的新娘設想,而世界也理當忍受她那麼一點與眾不同。

    隨著嫁娶的日子越來越近,母親千交代萬吩咐「給我選一件長袖禮服,我驚冷!」婚宴那天,是她步入青春以來第一次裸露臂膀,露出從未曬過太陽的肌膚,那純然的白,宛如由塊溫潤的玉精心琢磨。父親看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那股愛,自然驅動他挽著母親的手,相繼敬酒,為截至如此的人生感到驕傲。每當我聞著那年底片照四散的膠卷味,就能深切感受到父母之間當年的愛意,這讓我不至於對往後的人生發出太多不平。

    一個年過去了,村人開始對新娘起了疑心,這新娘怎麼三月了還將長袖穿著著?「我就驚冷啦!」母親臉上一對酒窩和故意打了哆嗦的可愛模樣,讓人稍稍體諒新嫁娘的病痛,再說,今年夏天來的遲,早晚的確涼爽。直到母親開始站在陽台上,若無其事曬起自己成堆衣服,一字排開讓她鬆了口氣,只要出了什麼差錯,自己就完全沒有衣服可以換穿,鄰人開始指指點點,這新娘太古怪,生這什麼病?一個好好的正常人能穿這麼多衣服而不起肖?耳語從後陽台開始流竄。

    母親卻開始央求父親為他上市場買衣,從一開始的三五件堆疊到二、三十件,再也沒有人記得宴請那天,她的臂膀多麼皎白纖細,只記得現在的她被層層衣綑住,人身臃腫無法前行,因此,人們將她的名擅自更改為「穿太多衣服的查某」,後來的母親若遇到陌生村人便以自此稱,仿佛,所有人都曾在背後,相繼討論這個名。

    這麼多年來,沒有人知道母親這病徵確切學名到底為何,怎麼會在八月天裡穿著三十多件衣而不感火燒難耐。但在八卦和血腥的新聞空檔,我曾看了一個中國男人下身穿了好幾十件褲子,和媽頭重腳輕相比,是多麼詭譎的對比。他的腿和媽的臂膀一樣,也會浮腫嘛?緊繃的血路該使萎縮的陽具該何去何從?我看著這世界上另一株白千層在眾人目光下輕輕顫抖,如同母親多年來所承受的目光和汗臭,啊,那汗水與殘尿該是如何混雜,我下意識吸了吸鼻,以感官為這世上另一株白千層深感同情。

    自從小有記憶以來,我總跪在榻榻米上,吃力的為母親穿衣、解衣,藍色百褶裙下擺總是兩個磨傷破皮的膝蓋,所有同伴邀約的午後都屬黯淡,而此刻母親的無端妄想如衣一般,將她綑綁在混亂邊境中。曾在無人知曉的午後,她一個人走到隔壁村莊買了罐農藥,嚷嚷著村人的眼光讓她不想活了。國小的我,在母親將農藥小心翼翼收藏好後,遵循大人吩咐,指認母親是否曾從架上取下該罐農藥,好讓父親依循翻找,挽救悲劇的可能。緊繃的童年,倒也還是孩子可以握緊拳頭,隱隱忍受的苦楚。不過我對母親的愛誠實的與旁觀者一起變形、扭曲,我特愛枕在她厚重的臂膀上,聊著這村莊與學校大小事,但我同樣懼她出現在眾人面前,聽見旁人對母女倆相似的臉,發出瞭然的聲音。

    但她的確是個好母親,勤儉刻苦、持家教子,姐姐更是屢獲學校大小獎項,當高中時,姐姐獲得一筆為數不小的獎學金,頒獎典禮規定家長出席以示尊重。母親蹣跚腳步的出現,攪醒了大群記者的目光,一時閃光燈四起,在場潛伏的嗜血因子,攀附在母親重心不穩的身上,換來斗大標題與字眼,如今,我仍不願細想,他們如何以獵奇姿態,埋伏在家的四圍。恍恍近十年來,我還記得那記者的聲音,和廣播上一樣好聽,那是在深夜裡,你會幻想偷偷call-in進去,而他,會永遠記得妳的聲音。頒獎典禮這天過去,電視與報紙相繼轉播,那幾天家裡不看電視,我卻報紙上看見母親只穿著一件病衣哭喊的模樣。那年,我十二,確切感受到媒體的反噬─旁觀者無謂的惡意,吐口水、侮辱與訕笑在我們的日子裡仍然斷續發生,而我跪在地上,不斷替母親穿衣、解衣,膝蓋所生成的繭,日日堆積。

    我曾多麼害怕成為白千層的種子,因此刻意在冬日裡,堅持只穿幾件貧薄上衣,卻在往後的時光之中,瞭解到這座林子裡的處處為難,瞭解母親不過和常人一樣,渴望昂然在這片土地上,開枝展葉。

2015年1月4日 星期日

【稻苗和野草,訪友善雞農心得】2015.01.04

【稻苗和野草,訪友善雞農心得】2015.01.04


由於採訪工作緣故,讓我有機會訪問散居於台灣各地的友善放山雞業者,其中過程讓我非常印象深刻,尤其花蓮放山牧場的簡老闆於飼料中自然加入野香蕉樹幹,以最天然的供食方法能夠使雞隻體內自然預防寄生蟲生成。由於簡老闆所飼養的雞隻放養於山坡半開放空間裡,他苦笑著說,每批約每兩千隻雞隻便會有兩百隻會被山豬與隼吃掉咧!想抓是想抓,但始終敗給了這群身手矯健的動物朋友,因此簡老闆擺了擺手,要吃就讓牠們吃罷,這句無奈語氣背後,藏著多巨大的爽率!讓我見識到,人們如何願意與食物鏈上的動物共處,不因利益考量而選擇毒殺的仁慈。

在訪問友善雞農過程中,有位雞農們提及,雖然近日對於食安所心生的焦慮,促使消費者願意花費較高的金額,選擇栽種、飼養相對友善的食物選擇,但除了蔬果類以外,較高的肉品種類,由於單價較高,使消費者一時間較無法接受高昂價位更顯得經營上的艱辛困難。

事實上,當消費風向球轉向對友善小農們有利時,雖是一件美事。但將他們推到第一線上進行販售時,實是件分工不等的事。有名友善雞農苦笑著表示,他曾與購物網站合作,但5年刊登下來只賣出兩隻雞,可以看出將行銷交付於友善小農身上,等同於把他們對待品質的要求,緊緊與產銷壓力綑綁在一起,編繞在自己日常繁重事務之上。然而,相對的,擁有較多統合資源的大廠,以大量飼養家畜,試圖壓低市場集體價格時,在過程中更容易對動物產生不友善的壓迫行為,卻因為價格較低而容易獲得消費者的青睞。



因此,唯有當小農理念變成消費者與飼養者之間的相互共識時,才能真正照料動物福利。而目前在市場中,消費者最簡易的挑選辨認,可挑選通過「產銷履歷」認證之農產品。這是目前最嚴格審核通過三項衛生品管條件,且發行貼紙數目最嚴格準確的農產認證,針對遵循良好農業規範、友善建立履歷追溯體系等經營者發放貼紙,唯有當整體飼養、環境條件越衛生整潔,不僅對消費者有所保障,也對經濟動物其飼養條件更加友善。

在訪問過程裡,團隊夥伴中一項提問讓我特別難忘,「你養雞養了這麼久了,難道不會捨不得吃嗎?」雞農朋友咧著嘴笑答「不會呀」,他的回答沒有半絲遲疑。

這個提問讓我想起約莫一年前在網路上不經意的交會,那回擦身,埋下了比我預期更深層的反省,正視自己咀嚼之間的漠然,其實,我,並不真正在意自己吃下了什麼。

這次擦身,來自我在臉書上貼了這篇書摘:

「而一隻羊在牠的誕生之初,總是得到牧人們真心的、無關利益的喜愛。牠們的純潔可愛也是人們的供養之一啊。羊羔新鮮、蓬勃的生之喜悅,總是濃黏溫柔地安慰著所有受苦的、寂寞的心。這艱辛的生活,這沉重的命運。

因此,在宰殺牠們,親手停止牠們的生命時,人們才會那樣鄭重。他們總是以信仰為誓,深沉地去證明牠們的純潔。直到牠們的骨肉上了餐桌,也要遵循儀式,莊嚴地去食用。然而,又因為這一切依從的是「命運」的事,大家又那麼坦然、平靜。」《羊道》李娟

約一年前,我在臉書上留下該段書摘,當時有位朋友在動態下留言,大意說這段不過是肉食者的推託說詞。從前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關於茹素與雜食與之間的爭執。不,該說,我甚至還沒有思考到,茹素的選擇出自於何種願心,而是單純的,被作者越瞭解生死分野,才能越坦然的心所打動。

「澳洲的原住民沒有生活在農業社會。但若可以這麼形容。我會認為他們都是隱喻意義上的農民:他們以複雜的慶典,祈求神靈保護野生植物,激勵它們生長和繁殖,遠離噪音和空氣的傷害。」 (p.69)〈僅存在一種發展模式嗎?〉《我們都是食人族》(Nous sommes tous des cannibales)史勞德‧李維─史陀著

直到一年過後,我閱讀了該作者的文章,讓我思考,每個結都該只有一種解法?對於我,一個不放棄肉食,不忘吃菜的人而言,無論何種飲食選擇,在細細認真吃下盤中食物那刻起,就等同於一位隱喻上的農民,只是手中所栽,可能是稻苗,很多時候是野草。一年後,我所能回答的,仍舊只有僅僅如此。

參考資料─
什麼是產銷履歷?http://taft.coa.gov.tw/ct.asp?xItem=4&CtNode=296&role=C

【RCA事件─拒絕被遺忘的聲音 林岳德主講 】2015.01.01

RCA事件─拒絕被遺忘的聲音 林岳德主講 2015.01.01



一直知道洪雅書房,卻始終給我感覺有份距離,總覺得是個需要「準備好了」才能踏進的場所,我對許多事情,抱持這樣的疏懶和膽小,永遠都在準備。

走進書房在還沒真正理解題目前,講者的肢體動作有如一份柔軟的邀請,每場講座都帶點這樣的朦朧迷離,由台上不厭訴說的講者們,領著被矇起眼的人們的手前行,他要帶你去看,一條用無數工人身子所鋪成的崎嶇之路。

美國RCA為美國無線電公司,在1970年在台灣政府釋出外資優惠條件之下,RCA選擇了當時面臨農工轉型,急需外資挹注的台灣進行設廠,而女孩們的纖纖細手與靈敏動作,更是適合反覆進行精密工作。尤其即使以現今勞工福利條件看待,RCA可說是相當照顧員工福利,廣設籃球、攝影社團,提供員工住宿方便加班,而加班費更是優渥,設廠22年來,許多員工在此成家立業,為人父母,將人生最菁華的歲月獻給該公司。

RCA1992正式由台灣撤廠,然而,兩年過後,任職立法委員的趙少康揭漏該公司於台灣非法傾倒有機溶劑有毒廢料,三氯乙烯、四氯乙烯嚴重造成地下水汙染(直至1998年,關廠多年後,廠區附近地下水仍遠超WHO飲用水標準二十至一千倍),看到揭露報導時,這群已從RCA第一線上退下的工人夥伴們才驚覺,當年不斷以茶香、咖啡所掩蓋的臭水味,很有可能與身上病症息息相關。昔日姊妹們的身體陸續出了狀況,而罹患癌症與壯年死亡比例之高更讓這群人異常焦慮。

尤其講者特別提到,當年負責傾倒廢棄水的員工心情十分複雜,陷進「我是加害人,也是被害人」痛苦情緒當中,卻無法以自身苦痛,直接證明疾病與工廠內空汙與飲用地下水之間的直接關聯。講者反問,如果以當年RCA完善福利都無法周全勞工晚年健康問題,眼下台灣公司所陸續犯下的汙染問題,又如何以經濟發展為託辭,擔保員工及其附近居民餘生健康呢?

政府口中所拚的經濟是曇花一現的美麗,若無法守住台灣餘生,都屬徒勞。

這群工人們成立RCA污染受害者自救會,持續以行動向政府與RCA總公司抗訴,更以晚年歲月為每位工人守住一道防線,好不容易爭取乳房切除手術納入勞保給付、通過土壤及地下水汙染整治法等環保法案,在過去十五個年頭裡,上千位老員工相繼罹患腫瘤、癌症與免疫疾病,他們仍選擇走上街頭,為死去的夥伴,為下一位站在生產線上的工人們發聲。一年之末和朋友聆聽講座,感受這段工殤歷史,屋外的煙火很響,馬上就要和2014年說再會,卻說不出口新年快樂。

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線上試讀 http://ppt.cc/7E9n
公民行動影音RCA罹癌員工首次出庭 http://ppt.cc/zWv7
維基百科 臺灣美國無線電公司污染事件 http://ppt.cc/kH1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