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白千層〉

「白千層─常綠大喬木樹幹呈褐白色,樹皮褐色或灰白色,有彈性,鬆如海棉,每年木栓形成層向外長出新皮,將老樹皮推擠出來,但老皮仍然層次分明地一層貼著一層留在幹上,小孩子常剝取把玩或當橡皮擦。」

    等年少的母親發覺過來,身上早已套了好幾件衣服。磨損、破洞、沾染汙垢的,在裡頭的衣服她總不敢穿得太好,最外頭的那件則盡量穿的亮麗。身上總穿著薄薄幾件長袖,人們只當她怕日頭曬在皮膚上火燒的疼痛,怕新娘黑肉底歹看,有太多理由可為即將嫁入這小村的新娘設想,而世界也理當忍受她那麼一點與眾不同。

    隨著嫁娶的日子越來越近,母親千交代萬吩咐「給我選一件長袖禮服,我驚冷!」婚宴那天,是她步入青春以來第一次裸露臂膀,露出從未曬過太陽的肌膚,那純然的白,宛如由塊溫潤的玉精心琢磨。父親看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那股愛,自然驅動他挽著母親的手,相繼敬酒,為截至如此的人生感到驕傲。每當我聞著那年底片照四散的膠卷味,就能深切感受到父母之間當年的愛意,這讓我不至於對往後的人生發出太多不平。

    一個年過去了,村人開始對新娘起了疑心,這新娘怎麼三月了還將長袖穿著著?「我就驚冷啦!」母親臉上一對酒窩和故意打了哆嗦的可愛模樣,讓人稍稍體諒新嫁娘的病痛,再說,今年夏天來的遲,早晚的確涼爽。直到母親開始站在陽台上,若無其事曬起自己成堆衣服,一字排開讓她鬆了口氣,只要出了什麼差錯,自己就完全沒有衣服可以換穿,鄰人開始指指點點,這新娘太古怪,生這什麼病?一個好好的正常人能穿這麼多衣服而不起肖?耳語從後陽台開始流竄。

    母親卻開始央求父親為他上市場買衣,從一開始的三五件堆疊到二、三十件,再也沒有人記得宴請那天,她的臂膀多麼皎白纖細,只記得現在的她被層層衣綑住,人身臃腫無法前行,因此,人們將她的名擅自更改為「穿太多衣服的查某」,後來的母親若遇到陌生村人便以自此稱,仿佛,所有人都曾在背後,相繼討論這個名。

    這麼多年來,沒有人知道母親這病徵確切學名到底為何,怎麼會在八月天裡穿著三十多件衣而不感火燒難耐。但在八卦和血腥的新聞空檔,我曾看了一個中國男人下身穿了好幾十件褲子,和媽頭重腳輕相比,是多麼詭譎的對比。他的腿和媽的臂膀一樣,也會浮腫嘛?緊繃的血路該使萎縮的陽具該何去何從?我看著這世界上另一株白千層在眾人目光下輕輕顫抖,如同母親多年來所承受的目光和汗臭,啊,那汗水與殘尿該是如何混雜,我下意識吸了吸鼻,以感官為這世上另一株白千層深感同情。

    自從小有記憶以來,我總跪在榻榻米上,吃力的為母親穿衣、解衣,藍色百褶裙下擺總是兩個磨傷破皮的膝蓋,所有同伴邀約的午後都屬黯淡,而此刻母親的無端妄想如衣一般,將她綑綁在混亂邊境中。曾在無人知曉的午後,她一個人走到隔壁村莊買了罐農藥,嚷嚷著村人的眼光讓她不想活了。國小的我,在母親將農藥小心翼翼收藏好後,遵循大人吩咐,指認母親是否曾從架上取下該罐農藥,好讓父親依循翻找,挽救悲劇的可能。緊繃的童年,倒也還是孩子可以握緊拳頭,隱隱忍受的苦楚。不過我對母親的愛誠實的與旁觀者一起變形、扭曲,我特愛枕在她厚重的臂膀上,聊著這村莊與學校大小事,但我同樣懼她出現在眾人面前,聽見旁人對母女倆相似的臉,發出瞭然的聲音。

    但她的確是個好母親,勤儉刻苦、持家教子,姐姐更是屢獲學校大小獎項,當高中時,姐姐獲得一筆為數不小的獎學金,頒獎典禮規定家長出席以示尊重。母親蹣跚腳步的出現,攪醒了大群記者的目光,一時閃光燈四起,在場潛伏的嗜血因子,攀附在母親重心不穩的身上,換來斗大標題與字眼,如今,我仍不願細想,他們如何以獵奇姿態,埋伏在家的四圍。恍恍近十年來,我還記得那記者的聲音,和廣播上一樣好聽,那是在深夜裡,你會幻想偷偷call-in進去,而他,會永遠記得妳的聲音。頒獎典禮這天過去,電視與報紙相繼轉播,那幾天家裡不看電視,我卻報紙上看見母親只穿著一件病衣哭喊的模樣。那年,我十二,確切感受到媒體的反噬─旁觀者無謂的惡意,吐口水、侮辱與訕笑在我們的日子裡仍然斷續發生,而我跪在地上,不斷替母親穿衣、解衣,膝蓋所生成的繭,日日堆積。

    我曾多麼害怕成為白千層的種子,因此刻意在冬日裡,堅持只穿幾件貧薄上衣,卻在往後的時光之中,瞭解到這座林子裡的處處為難,瞭解母親不過和常人一樣,渴望昂然在這片土地上,開枝展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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